作者：李向明

两年前，我在村子里与村民闲聊时，得知东面的马浪寨山坡上有一墩很大的树根，直径大约一米。让我好奇的是，目前这个村落里连一棵碗口粗的树都不多，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一墩树根？

树根已经被抛出地面，搁置在坡地里。由于无路，车进不去，三五个人抬不动，就遗弃在那里已经多年。于是，我打听到这墩树根的主人，是经常给大家打工干零活的韦师傅。与他攀谈得知，原来这树是他的父亲在1958年砍倒的。

为什么？据说是树生长太大了，就成妖魔了，不能留着。

这种论调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一般情况下，村里有大树，是村落长治久安、兴旺富贵的吉祥物，村民会把那棵树当成神仙供养，怎么会砍掉呢？我不理解。也许是主人为砍掉这棵树的一个牵强借口吧？我猜想，更合理的原因也许是他要这个树的材料做什么家私用，因为这是一棵香樟树。据说这种树木不生虫，用其做家私不会有虫蛀。

问题是我国在1956年土地等主要生产资料由私有变为公有，实行集体经营，按劳分配，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完成；1958年“大跃进”开始。而且，这一年农村以集体所有制进入了人民公社。当年“共产”风严重泛滥。这种情况下，别说是一棵古树，就是一棵小树苗，私人也是不能随意砍伐的。所以，韦师傅说是他父亲砍伐的有可能，以常识的推理想象，十有八九不会是他私自所为。虽然，那时候我国还没有一部完整的保护树木的法律法规，但是，就当时的政治环境，普通人砍伐一棵大树，起码要被批斗或坐牢的。因此，我追根问底，了解了实情。却原来，当年他们家的房子就在那棵大树下，有风雨的时候就会掉下一些树枝砸在瓦房上，使得瓦破漏雨。为了安全，把树砍掉了。而且，那个时候这些非常边远的少数民族村落，特别是作为“自治”区域，在许多行政事务上与中国内地有一定的差异。再加上他们靠山吃山的传统生活习惯，砍掉一棵树也就没那么大惊小怪了。

不管什么原因，马浪这棵古树没了，直径一米多的老树，至少有几百年的树龄吧？没了！惋惜。这让我想到我的祖籍家乡那棵“天下第一槐”。那是一棵传奇的古槐，长在名曰固县的村子。相传“植于秦汉，盛于唐宋”。由中国科学院古植物研究专家鉴定，树龄至少在2000年。树干周长号称“九搂一屁股”。过去没有今天各种各类的卷尺，特别是乡村，一般丈量什么物件或土地，就是几种身体自带的“尺子”。小物件用手“扎”，也就是拇指与中指伸展开之间的距离。一扎约为六寸；大物件用“搂”，是伸开双臂的长度，约五市尺。“九搂一屁股”，就是大约四十五市尺，再加一个人身体左右大骨盘外沿之间的宽度。

那树该多大啊？夸张得没边！传说是由一位盲人，把自己的拐杖靠在树上做记号，伸开手臂量树的周长。有俏皮的小孩子悄悄把他的拐杖给拿掉了。盲人量到第九搂的时候还没摸到自己的拐杖。心想，这树到底多大？于是停住了。小孩子们见势赶快把他的拐杖悄悄放在盲人的身边。盲人摸到了自己的拐杖，因此“九搂一屁股”成为有趣的传说。

这棵古树既然被誉为“天下第一槐”，当然是非常粗壮的。虽然实际的周长没有“九搂一屁股”，但也非常惊人，需要四人手拉手那么长，也就是“四搂”，大约接近七米周长。这树神奇，传说明末灾荒，冬季发芽开花，供给村民充饥。其实，相关传说故事那可多了。崇拜古树是民族文化的传统。这棵古槐由于年久，流传的典故传说可以构成一部厚厚的村史文献。至今固新老古槐，依然生机盎然。

书归正传，看到马浪寨的香樟树根让我有些伤感。我关注的问题不在于是什么树，而是这个地方曾经的自然生态。因此，我开始注意周边的老树信息。据说在周边其它的大树根不是少数，但活着的大树不多。由于自然灾害导致一些树木死亡。比如，有些树木长大了长高了，在高山地段就很容易遭受雷电袭击。在干龙寨后面的山上有一棵腐烂的大树根，据说就是雷劈所致。但人为砍伐也是重要原因。一方面过去的村民没有对古树的保护意识，缺少敬畏之心；另方面没有生态意识、环境意识。尤其是生态，过去人们不以为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身边的树木稍稍长大一点就被人为砍伐了。修房子、打家私、烧火做饭，都是以树木为主。树木生长的速度赶不上人们不加节制的砍伐速度，因此老树古树稀缺。

2019年的一天，为了探究周边神秘的山林，我带了助手，拿一把镰刀，钻进了离村子远一点的林子。在山林的纵深处，发现一棵倒在林间的大树。从根部看，是人工砍伐。由于树干粗壮约30厘米直径，高足足15米之多。林间没有路径，任何运输车辆都不可能进去。靠人工抬出去也很难。我想，这么好的一棵大树被砍伐，一定是不法分子偷干的事。晚上回到村里，与村民聊这个事情，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后来又过了许久，我又想起那棵倒在山林里的树，于是再次钻进那片山林。树干已经不见了。根据地上的残枝败叶和木削来看，一定是人工把树截成短节，扛出山林的。

去年末，在附近的内匆忙村，遇见有一户村民正在拆除老房子。我上前一看，发现这座房子的楼板全是7米长、35厘米左右宽的整板。据木工师傅讲，如果原树木没有20米以上的高度，是不可能切出这么大整板的。根据当地的木结构民房大多数的寿命不过就是四五十年来计算，这些房子的修建时间不会超过50年。成就这些楼板的树木，应该是20世纪70年代伐倒的。那一层楼的木板需要采伐多少株20米以上的大树啊？！

想到这些，我就想留下这些木板，让它们来证明这些大树曾经的存在。按照他们那种破坏性拆房方法，这些木板是保不住的。于是，我告诉他们，只要你们拆除中保证这些木板完整无损，我就全部买下来。结果，我用3000元买回来满满一车大木板。

近日，在距离洪江不过3公里的地方，又发现了几棵大树根躺在路边的空地上。是一位喜欢根雕的当地村民从附近河沟里挖到的，已经在他手里五、六年了。最大的树干直径一米二之多，最小的一段树干直径也在60至70厘米。就凭这六七棵残缺的古树，加上那车7米长的老木板，以及马浪寨韦师傅的老树根、干龙寨烂掉的老树根，等等这些偶然的相遇串起来看，可以想象，这一代曾经是怎样一片森林美景。

即刻，几个古树根就像有生命一样开始在我的眼前炫耀。扭曲的根叉，残缺的树干，犹如天然的雕塑，展示出顽强的动感。

我决定把它们搞回洪江去。于是，请洪江的村官们前往与树根主谈价格，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联系吊车、挖机、运输，经过一系列的动作，树根放进了洪江，暂放美育基地。

我开始做功课。通过资料查询，多方找林木专家论证，初步判定了它们的种类和树龄。其中一棵为枫香树，大约有200年的树龄；一棵黄连木树，民间叫“倒毛鸡”，大约300年树龄；两棵枫杨树，分别有500年和700年树龄；特别是两棵重阳木树，一棵大约800年，另一棵大约1000年。

说到这些数据，我还是忍不住想透露一点给出最后结论的两位专家身份。一位是自然保护区的林木专家陈教授；另一位是林木专业的博士、曾经任过林业大学校长的王教授。虽然，他们分别都强调这些数据只能做参考，准确数据需要通过仪器检测，但对于我来说，这些数据足可以成为议论话题的佐证。

这四个树种，均不是大众常常讲到的那种如红木啊、紫檀、金丝楠什么的名贵树种，都是比较常见的一般树种。从树的品种看，还不如在马浪那棵1958年砍到的树。那是香樟树，生长周期慢，木质好。但我们谈到的所有这些树木在《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中均列为高等植物。通过与专业人士讨教，这个“高等植物”只是相对应藻、菌、地衣类低等植物而言，不可认为是树木本身的等级，简单表述就是：有根茎叶分化的植物为高等植物。与其相反，无根茎叶分化的植物为低等植物。

我再强调一下，对于我来讲，是不是名贵树种并不重要。我的兴趣点主要是它们的年龄，都是古树之列。看它们粗壮有趣的形态，苍劲古拙，风骨峭峻、凝重雄健，耐人寻味。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假如这些树木目前还活着，形成一个古树木森林，那该是多么壮观的风景胜地。

19世纪20年代，后来被誉为法国巴比松画派的画家们，不是发现枫丹白露森林，进驻巴比松村，成为最早走出画室，面对自然写生创作，开启了法国现实主义美术运动的序幕。当年，一群非正式非学院以风景为主的画家，却构成了法国艺术史乃至世界艺术史都是非常重要的流派。今天细细想来，与其说画家们天才地创造了艺术史，不如说是大自然赐予了画家们视觉灵感。今天，那个距离巴黎大约60多公里的巴比松村，由于艺术的光环早已成为“地球人都知道”的旅游胜地。由于大自然的造化，枫丹白露森林早已成为世人瞩目的著名自然公园。

假如我们目前看到的这些古树根屹立不倒，那不也是美妙的自然公园吗！是不是也会聚集一批风景画家或摄影家在这里生发出无尽的创作灵感，产生令人瞩目的伟大作品？可惜，这些树木由于多种原因死掉了。有的是雷电烧死的，有的是在河边被洪水冲垮堤坝倒进洪水里的，遗憾的是这种百年老树已经很难见到。

目前国家公布的古树名木资源普查结果中显示，全国古树现存活500多万株。据黔南林业部门统计，全州现有古树名木资源5571株。其中属于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461株。在洪江，平常我们可以看到的挂牌古树也就两三株吧！据说，世界上最古老的树在瑞士，有一棵9000多年的古树。古树并不是生长年限越长就越高大，瑞士那棵古树就不高，不足五米。世界上许多保护古树好的地方，都是风景最美最宜人的地方。比如瑞士、法国、德国等许多国家和地区，常年的景色无法比拟。都与那些保护良好的树木有直接关系。

我们拉回来的六棵带着泥石的古树，虽然是残缺的，但谁看见谁喜欢。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为了做根雕。比如市场上常见的根雕茶台，根雕龙椅之类，许多有钱人喜欢那些东西。可我始终对那些玩意喜欢不起来，怎么可能去做那种所谓根雕呢？就如我一开始去讨要马浪韦师傅那一墩香樟树根，给我出的天价吓我一跳。为什么，就是他们认为我买来是做根雕。老百姓朴素的认为，你做成艺术品就可以卖大钱！所以，他的树根很值钱，不能便宜出售。

几乎没有人猜到我的真实意图。我的想法很简单，但也不简单。我会将它们清洗干净后，保持原始状态，陈列在一个如群雕般的场域，供游人或学生观赏。让大家在观赏中感悟曾经的自然生态，提升环境意识，增长古树木知识，普及和改善人与自然的关系。这难道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吗?！

保护古树就是保护人类活的文化遗产；那么对应的就是种树植树是为了我们共同生活的明天。我们历来就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传统，从孙中山先生倡议提出的第一个植树节至今已经一百多年的历史。目前我们实行的每年以3月12日为植树节，就是以孙中山先生逝世日确立的。我们要通过枯树讲活树；通过回望讲未来；通过化石一般的古树讲植树、护树的价值意义。生态、环境，都是全人类的政治主题，我们人人都肩有此责任。

2023年5月20日星期六于土语南

李向明作品《木语》300cmX400cm2021

李向明：当代艺术家，作品四次入选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六次入选全国美展、17 届意大 利威尼斯建筑艺术双年展平行展、24 届吉隆坡亚洲国际艺术展等国内外学术性展百余次，获奖 20 多次。作品成果入编北大与芝加哥艺术大学等机构合编的历年《中国当代艺术年鉴》斯洛伐克学者Daniela Zhang Czirakova著《全球化在东方》中国美术馆等机构合编《共和国美术之路》 中央美术学院编《1979-1999中国当代美术》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1979-2019中国当代艺术四十年》中国美术大事记编委主编、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 《中国美术大事记》等三十多种艺术史论文献，收藏于中、美、德、法、英、俄、日、新、马、泰、港、澳、台等地美术馆、艺术机构或私人藏家；出版有《土语者》（三联书店出版社2011）《有序无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土语——李向明》（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等文集、专著、画集十六多部。中国美术馆前后两次举办《李向明艺术展及学术研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