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明

年度艺术人物推荐辞

　　2012年，李向明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一次大型展览，从此“补丁美学”作为他的基础性哲学概念为人所知。从“补丁艺术”登上强国显赫的官方艺术殿堂，到“土语南居”诞生在遗世孤处的黔南村寨洪江，我不禁想到天柱倾倒女娲补天的神话传说。那纯属直觉，可后来我才知道他真的与“补天造人”的女娲是同乡！一块卑微的补丁，经纬编织，配色赋形，竟是曲径幽深的意义符号，呈现着民生艰辛、历史沧桑和大地的悲怆。

抱团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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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人物个案ARTISTS

　　他有一种世界“有缺陷、不圆滿”的佛家苦难观，但还有“愚公”式的儒家进取心，相信可以用“补丁”去修缮千疮百孔的社会。

　　李向明在创作《乡土密码》（李勇拍摄）

　　2020年10月

　　文/于硕（法）

　　为了理解艺术家在洪江修复干栏式老房子和“土语南居”的命名，让我们回到百年前现代艺术脱颖而出的二十世纪上半叶，我们发现有一条从抽象观念艺术到大地生态艺术的陈仓暗道：马列维奇的“至上主义”（suprematism）--施威特斯的“无形状艺术”（art informel）--李向明的“补丁美学”（patchwork aesthetics）……。在这里，三位艺术家的名字代表着超出他们自身的艺术史走向，指涉着不同的时代、群体和观念的激流潮涌。

抱团取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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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国人马列维奇（K. Malevitch， 1879-1935），德国人施威特斯（K. Schwitters， 1887-1948年），中国人李向明，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在人生历程中，分别经历了当代人类社会三次最惨烈的意识形态动荡--*大林的红**怖，纳粹的种族灭绝和*革的“十年**”；在艺术实践上，都超越了传统，从具象表达转向追求纯粹颜色和几何造形，都避免主观设计的命题制作，如马列维奇所言：“画中的颜色和质感本身就是全部”（1916年）；在社会观念上，他们都抵抗战争和革命暴力，批判资本主义秩序和集权政治，是鲜明的普世人文主义者。但他们又是非常不同的。

抱团取暖威尼斯建筑艺术双年展平行展现场

　　俄国画家马列维奇认为“至上主义”是艺术中的绝对真理，“为艺术而艺术”，“白底上的白框”，脱离物性，割舍与自然界的联系，而我们知道“抽象”其实是大自然的物质性在宏观和微观的两极形态。他甚至在《至上主义宣言》中主张一种社会理想，人类可以借用“至上主义”原则，构建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应约在黔南平塘老村落考察，与村民促膝谈心2021

　　施威特斯是德国达达主义运动的主要代表人物，尽管达达派的*袖将他拒之门外。他发起的“梅尔茨运动”体现了达达的个人主义和*政府主义精神，强调“无意义”境界，如同“Dada”和“Merz”的无意义命名。施威特斯通过工业“碎片”和“城市垃圾”的拼贴，将日常弃物信手拈来带入艺术，借此揭示现代工业社会财富超级过剩的悖论，包括艺术商品化对大众艺术权利的剥夺。他采用现成品的“无形状艺术”在抽象/实在、物质/精神之间动态融通，用直感打碎僵化的理性专断。他说“我发现了自己对车轮子的热爱。” 今天的生态主义艺术家Thomas Hirschhorn 或Vik Muniz的巨大“垃圾场”，不妨把施威特斯视为艺术先驱。

在平塘老村落考察2021

　　李向明的补丁美学探索更接近施威特斯的抽象物质性表达，包含了对“再利用物”的生命考古。他没有马列维奇那种艺术至上的狂妄，也不像施威特斯那样在城市境遇中“反艺术”地建构艺术。李向明的“补丁美学”被评论家称为“自然构成主义”，背后是沉默无声的大地田野，是太行山中燕赵雄风犹存的老家。如果说两位先驱的反叛是超级富有的资本社会造成的不公，李向明的创作冲动则直接来自底层百姓的赤贫和苦难。他有一种世界“有缺陷、不圓滿”的佛家苦难观，但还有“愚公”式的儒家进取心，相信可以用“补丁”去修缮千疮百孔的社会。也许得益于生态转型的历史推力，他只是向“审美现代性”匆匆打了个招呼，就再次“回望乡村”，紧紧抓起了大地的泥土 。

在平塘老村落考察2021

“土语南居”是新老建筑者“留给大地的作品”。

屋之殇之四大型装置方案2021

　　十几年前，李向明从乡下收集来大量有补丁的织物和农具，作为媒介进行艺术创作，并以装置的方式展示。对这些“现成品”，他解释道：“在我发现这些或有补丁或有铭文的粗麻袋或衣物时，不仅它们的材质美感给了我视觉上的冲击，更为重要的，是在这美的背后牵动我内心的那群人，那群代表着一个农业大国的大多数平民……。这些实物让我感到它们自身神奇的力量，正在向我炫耀，向我诉说。”有评论家指出，李向明并不是唯一采用补丁现成品的艺术家，但他却有意识地“创造了一种平民美学的构成语言”。“补丁”上下是飞针走线的身姿，是刺破滴血的手指。补丁充满隐喻，身着补丁衣裤去上学的孩子更显出读书求知的顽强和尊严，或许，读书能够让他有一件新衣。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万*觅封侯”的陆游“朝冠挂了方无事，却爱山僧百衲衣”，更有近些年的一些世界名牌，纷纷给贵妇的时装缀上补丁！

屋之殇之一大型装置方案2021

　　“现成品”直接颠覆了语义重复性，它们意义自明，进而变成象征符号。除了盛粮食和种子的补丁麻袋象征着生存苟活，还有收割的镰刀，凿石的锤子、打谷的连枷……，光滑闪亮的把手不知被多少双布满老茧的手磨过，留下一代代身体的烙印。李向明在某一天恍然大悟，“它们不正是最具有本体意义的形式自身吗？”

屋之殇之二大型装置方案2021

屋之殇之三大型装置方案2021

　　洪江艺术家们像考古队一样，在修复老屋中与沉默的启示者相遇。他们从废墟里捡回所有可以再用的老木头、老石头，竟意外发掘到一种丰富独特的“出土语言”（帕斯）。那些穿越时间的老梁子老檩子老门窗，那些农耕时代家家户户烧制的老砖老瓦，打制的老青石柱础，都是掷地有声的语素。分析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从事哲学在许多方面就像从事建筑”。他曾为姐姐格蕾特尔建造了一座房子，说房子来自灵敏的耳朵和良好的风度，是“伟大的理解力的一种表达”，可惜缺乏迸发于空旷之地的原始、野蛮的生命搏斗。有人把他的《逻辑哲学论》比喻为一座朴素宁静的屋宇，词语是砖石，句子是梁栋，思想是榫卯，一个“可视的哲学建制”。

秩序木板 布料 乳白胶146cm×261cm2020

　　除了哲学性还有历史的厚度，“那些夯土围墙，显示出岁月的留痕与历史的记忆，我是古赵国邯郸人，那里还看得到春秋时代原始建筑的夯土老墙”，李向明思绪驰骋，从燕赵烽火到布依古歌，已然沉浸到与先人跨时空的对话。生命世界中，大概人类最热衷于夸夸其谈，古希腊开创了雄辩传统，信息时代的超级叙事和话语暴力在政治家演讲中登峰造极。而庄子早就告诫人们“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两千多年后的现象学家海德格尔强调“叙事空白”的沉默具有生存论的意义。“现成品”无声呈现着不可叙述的存在，直接“返回事物本身”。

洪江国际智慧教育论坛与当代数字艺术展 海报2021

　　“土语南居”的前身是一座“现成品”，万年巨石，千年田园，百年老桩，还有生命力顽强的苔藓爬满石墙青瓦。传统的夯土技艺已经消失，李向明请教当地老者，重新用来为老屋打补丁。“你被形式的美感与材质的美感深深地打动，从这些独特的材料中能感受到生活气息与人的温度。它们随时都在触发你的激情与灵感，提供养分，补充你在艺术创作中的缺失，向你展开无限的可能性。”艺术家从各个角度愉快地发掘着“补丁美学”的涵义。

威尼斯建筑艺术双年展平行展：

周而复始-综合材料绘画学术邀请展（北京站）海报

2021

　　承前启后，“土语南居”是新老建筑者“留给大地的作品”，流动在过去--现在--未来的可逆时空。如同一件画作，艺术家精心安排着线条长短、几何形状、材质关系、色彩协调……，执意要呈现一种新的空间视觉美感。画家出身的李向明坦承：“这些有时间积淀的古朴材料所呈现的美感，是绘画所无法达到的……这样的建筑，这样的材料，让你看到的不仅是建筑或材料，而是文化内涵非常厚重的独特媒介，是能够让灵魂穿越古今时空的灵性归宿。”

围屋之变--关于中国传统移民建筑的对话 海报2021

　　从平面到立体，再置身田园大地“向空间转化”，“这种从中心到边缘的地理性差异，从现代都市到自然荒原的视觉性反差，从经济理性的现代人群到自然感应的乡村部落，从阴沉的雾霾到清新的蓝天星光，激发了灵魂深处的种种课题思考，特别是艺术生态的宏大主题跃然心头。”

李向明与漆思共同主持数字艺术与乡村发展论坛2021

作为学术观察员参与艺术家的行为作品第九届“在云上”国际现场艺术节2021

　　洪江艺术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修复着，仿佛在谱写生命乐章的慢板。坚固的石础代表着永久性，古木栋梁承载着确定性，一次次修缮补换维系着传承性。人语悬置，“土语”绕梁；砖瓦木石之间，“不同的生命经验在无语交流”（方索）。手制黏土烧制的墙砖，取之大地，归于大地，成于火，赤裸真身。火蓝、青灰、锈红、血橙，颜色怡人，养心养眼。时间久了会破碎成土，再和到一起重新烧制。在呈现和消隐中往返，古老却长存，神圣却日常。

隔离-感悟疫情之一箱体装置145cm×83cm×80cm2020

隔离-感悟疫情之一装置局部2021

隔离--感悟疫情之二箱体装置长 120cm x 125cm x 100cm2020

同一个屋檐下

钢筋焊接 120cm x 210cm x 20cm

2020-2021

　　接下去，“作品由观者完成”（杜尚），路过的行人在焕然一新的老屋前驻足停歇，感受纹理光色，倾听节奏韵律，时间对流，空间穿越。亲切的召唤空谷回声，与周边的山石树木天光水色构成生态感知的整体，在不经意中瞥见世界的真相。

在“流金岁月”论坛上发言

与贾方舟、孙学敏、李勇等先生走访蒲国昌先生的工作室2021

　　连缀的“补丁”象征着人类历史的残缺和修复，生态时代的“土语南居”何尝不是中心与边缘的置换？

　　文章作者于硕，法国国立东方语言与文明学院东亚研究院（IFRAE）研究员、前香港理工大学人类学教授，定居法国。

2021年度艺术人物

李向明

　　◎《2021年度艺术人物·重新定义》李向明部分内页展示

　　李向明，曾研读于中央美术学院、天津美术学院，曾赴美国克拉克学院访学。创作上秉承前辈们严谨的治学精神，不断否定自己，探索新的可能，从具象、抽象、综合材料到建筑空间，构成了艺术历程的四大阶段。提出了“土语”的精神母题，建构了“补丁美学”概念。

　　其作品曾四次参加了北京国际双年展、六次参加全国美展、中国现代艺术研究展、17 届意大利威尼斯建筑艺术双年展平行展、24 届马来西亚吉隆坡亚洲国际艺术展、德国柏林中德当代艺术展、新加坡“象内象外”中国当代艺术邀请展，以及华盛顿、东京、圣彼得堡等国内外学术展百余次。举办个展十余次；著述出版画集、文集十多部；百余件作品分别被中國美術館、今日美术馆等各地美术馆以及台湾、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日本、德国、法国、英国、斯洛伐克、美国等有关艺术机构或私人藏家收藏。

文章转自：《库艺术》